外形美观、内在和谐、“楼名”独特的典雅校舍，展示着博采众长的开放品格、经世致用的情怀意识、精雕细刻的审美情趣、厚重深沉的人文底蕴，被后来的人们尊称为“嘉庚建筑”。

嘉庚建筑凝结嘉庚精神。先生毕其一生倾资兴学，亲自参与规划、设计和建造了集中外之美，“美人之美”“各美其美”“美美与共”的学村建筑群。这是常人所不能觉悟，所难以企及的。

雍穆和谐的“嘉庚建筑”，本来没有“名字”。对择一主要建筑冠以“嘉庚”之名、以彰事迹传世示人的建议，先生一贯拒绝。甚至于1924年4月，校主自星洲来函，再次提及谢绝集美师生为自己生日“建祝寿亭”。他真诚说到：若“他人捐巨款，应该留纪念，若弟者万万不可”。在先生的嘱咐下，1924年4月，集美学校叶渊校长以“校中建筑物，向无定名，通常称谓，或以号，或以方向，或以新旧，殊觉不便；特规定名称，分别‘已成’‘未成’，绘就平面图付印，并提挂匾额以张之。”

以文化人、以美育人、润物无声。陈嘉庚，这位教育大家，以其对中华文化的深刻理解和高度尊崇，以其对“文化育人”的高瞻远瞩和独到见地，用至善、至真、至美的“名字”，赋予了校舍建筑以新的生命和灵气！从此，集园营造成为巨大的“文化气场”，“大楼”亦成为育人的“大师”。先生虚怀如谷、上善若水，他不以己名为校名，不以己名为楼名，然而“陈嘉庚”之名，与校名、楼名而永名！

建筑是可以阅读的，也是可以对话的。嘉庚建筑，不仅仅在于“观”，而是要有心中的“思”，更重要的是“敬”的情感升华。延续百年历史文脉记忆、承载万千学子精神家园、唤起海外游子柔软乡愁。嘉庚建筑，让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一页厚重的历史，更是一份深深的情怀。她，带给我们的是一种静静的却又直达心底的触动。百年后回望这些“楼名”，无不彰显着嘉庚自身对行为世范“谨以自勉”的恪守和鞭策；无不体现着嘉庚校主对立德树人“诸君互勉”的寄托和期许；无不闪耀着嘉庚先生对崇高事业“且望共勉”的责任和担当！

 

嘉庚懿德，楼名永志。让我们以一个个典雅的“楼名”为经，一个个感人的故事为“纬”，去怀念先生擦干横流的老泪、埋藏着奋斗的不甘，昂起头，用常人难以想象的坚韧，一次又一次锲而不舍重修校舍的过往；去发掘其中深刻的文化品味、丰富的历史底蕴，厚重的精神内核。这，不仅是文脉的传承，更是理想的赓续。

 

“居仁”楼是集美学校的“开基厝”，师范、中学、水产、商科都源于此；“存恕”是绘于学村“蓝图”上的楼宇。 心居仁爱厚德、以己之心及人，正是先生“秉性慈祥”的一生。1928年5月，觊觎山东的日本军队制造“济南惨案”。先生闻讯立即领导南侨华社成立“山东惨祸筹赈会”， “具己溺己饥之怀，行济世救民之志”，为受害者筹募义款，“全活甚众”。先生带头抵制日货的正义之举，竟遭日商记恨，公司被纵火，“失业工人千余，衣食不济”。尽管当时自身经济已经每况愈下，但仍照常支薪长达四个月，直到工厂恢复生产，“未尝有吝啬”。先生推民胞物与之心，行育才锡类（注：善施及众人）之事，仁而爱人、待人弥恕的天性品格，殊堪敬佩！

 

 

 

“尚忠”楼，是今财经学子的宿舍；“抱忠”是学村一座“未成”之楼。“无私，忠也。”对国家民族的忠诚与奉献，是先生毕生的信念。先生以“国存与存、国亡与亡”，故凡遇国家有事，无不努力奋斗。辛亥前夜，孙中山奔走革命、“屡困于资”，先生应援慷慨襄助；又筹款助饷，先后达三十万银元。国家褒奖有加，先生却视为“固有之分，全不自矜”。全面抗战爆发，先生发起“星华筹赈祖国难民会”，登高一呼，侨胞闻风响应。自己带头每月认捐救国公债二千元，先交一年。虽然“其中半系告贷所得”，然而先生却深感“愧疚”：“恨无百万元；若有我将全部购债，贡献国家”！精忠报国，国家第一、民族至上，先生永远站在人民和历史的正确一边。

图：尚忠楼

 

 

“尚勇”、“瀹（yuè）智”曾为小学镜像而立的巍峨校舍。勇为人先，是先生之作风；开启民智，为先生的行动。20世纪早期，橡胶业甫在萌芽，先生“知斯业必有光荣之前途”，设法购得18万粒橡胶种子间种于菠萝旁边。后橡胶价格日昂，先生将初种的胶园卖给洋商，“以之赚置山地数千英亩，全行垦殖”，转而开办加工厂，终成东南亚“橡胶大王”。先生见识勇气之高，可以想见。先生平生富于创造力，故每事皆得风气之先而为之提倡。1917年先生在闽南“首开女禁”，开办女童和妇女教育，被压抑的女性才智得以“启瀹”。又痛感文盲众多、“难逃天演”，创设民众夜校。教员诲谕谆谆，民智瀹疏，“众皆悦服”。这些在当时，同样是了不起的勇毅！

 

 

这是两栋原本规划于学村中央的黉宇，后抱憾未能建成。有真诚的心意才能端正心思。“君之散财，非为名高，非为情感，盖卓然有主旨。”知行合一，这是先生能办大事业的根本学问。先生真诚说：“鄙人虽钝，但知之必行”。其经营实业、兴学办教、领导侨胞、参政议政，无论公私，必先行而后言，事前既不喜预先夸张，及事既成亦不愿自居其誉。先生从不以其对于教育的费用为“慈惠品”，从不希望得到什么酬报。先生所经营之实业全部为自己的资产，而每月除薪水外不取分文，余款尽以办学。即便公司收盘，先生毫不“稍移其志”，甚至借贷维持校费。先生以“兴学，实我的责任、我的天职”的诚意，践行“奋起齐民，知有国而不知有家”的正心。

 

 

“三立”，乃“立德立言立功”三楼，今为小学校舍；“修身”则为另一栋未竟的楼宇。古人以“三立”为人生“不朽”的标准。先生以“修身齐家治国”誉满天下。先生生前，毛泽东主席赞誉为“华侨旗帜 民族光辉”。先生身后，灵柩上覆盖五星红旗，德高望重的周恩来总理、朱德委员长为其行执拂礼。这是何等无尚的哀荣！老子有云：“为而不恃，功成而不居”。先生的“不朽”，是以大德敦厚，文脉绵长、化育万物；是以“大道不言”，留下《陈嘉庚文集》数百万字；是以大功毕成，造福社稷、助力复兴。仰望星空，先生与穹顶的小行星同名同辉同寿，这是人类文明对于一个“人”的最高礼遇与评价；“不朽”的精神或许只有寄存于星空才不致沦堕。

 

 

“博文”楼，是先生创设的厦门地区第一所图书馆，现为集美图书馆；“约礼”楼曾为学生自修室，现已不存。“君子博学于文，约之以礼。”先生自述“因读私塾”“识字不多”，但其一生勤奋读书、广求学问、进修道德。先生说“世治日昌，端赖学术”，好学博览乃平生最大爱好。1923年被选为怡和轩总理后，便设立一图书室于会馆中，繁忙工作之余经常挑灯夜读。先生耳不听糜曼之音，目不视邪愉之色，认真生活，毫不苟且。透过先生的皇皇巨著《南侨回忆录》,我们不难看到他那诚实守信、乐施好善、急公近义的儒商气质和先忧后乐、勇担道义、富有良知的知识分子品格。这种⽓质与品格的形成,是与先生⼀⽣知书明理、德智双修紧密联系的。

图：博文楼

 

 

“即温”楼曾为“厦门大学假此开幕”场所；“肃雍”楼原为校主所建教员公寓，今已不存。先生平日待人接物，诚恳率直、恭敬谦谨、不傲有礼，对君子则爱敬有加，对小人则训诲备至，是所谓“温”和“肃”。教育家、书法家梁披云回忆到，1940年初南侨组团回国慰劳抗战军民，临行前先生“以父兄师友的态度”对代表们“耳提面命”：“务须勤慎俭约，毋大言不惭”，“以谦逊二字作为赠言”带回祖国。先生“望之俨然，即之也温，听其言也厉”的君子印象，令人肃然起敬。在只讲利害不问邪正的人眼里，先生显得“傻硬”。因为他对事对人，只有公义，没有私情；只有公敌，没有私怨。先生的哲学是“情愿为义坚持而失败，不愿不义妥协而成功”！

 

 

“明良”与“崇俭”两楼为航海校区对称校舍。政治清明、善法良治，是先生心之所向；崇尚俭朴、戒忌奢华，为先生身体力行。“政府之能力有限，国民苟不赞助，则曷克臻于治理？” 1940年先生返国慰劳，面对重庆当局的奢靡接待，举世罕见地在当时《中央日报》连发三天“罢宴声明”：“在此抗战中艰难困苦时期，望政府及民众实践节约，切勿消耗物力！”后来江西玉山铁路职工邀请先生演讲回国观感。先生以管理胶园比喻政治：橡胶园最忌的是恶草与白蚁，恶草会把胶树缠死，白蚁会把胶树啃食。国家有了贪官污吏，无异胶园生了恶草与白蚁，必须“群起而诛”，始免危害国家民族。诚然：俭为廉之根,廉为俭之果；凡斯种种识力，为先生所独有。

 

 

“允恭”现为航海校区主楼，“克让”为该楼群最末“出生”的校舍。“允恭克让,光被四表。”信实而恭勤且能谦让，是先生突出的美德。先生经营橡胶厂，“终年辛勤，无异于工人”，每天日出即先职工到场，日落必后职工返寓，“谙熟”机械，恪恭将事，从不惮劳。先生施惠“不求人知”，“闻人誉己若不自容”。集、厦两校全部落成后，先生未尝一次返回校门而自矜成就。1931年在南洋之毕业生，以厦大十周年庆献旗于先生。先生力辞不获，告诉学生说：你们的旗很华丽，须有好房子悬挂方能配称，可惜我所置的房子已卖去了（注：卖楼办学），现在没有好房子，实在有负你们的盛意。先生谦以自牧，惟正义所在，则守正不阿，此方为真正的“让”！

图：允恭楼

 

 

两楼原为嘉庚校主举办女子教育的校舍，现于财经校区相对而立。楼名极富诗情画意，促学子“腹有诗书气自华”。 先生恐祖国文化不若人，特夙夜以办学为事。其实先生自身亦有深厚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功底。1894年先生为所办第一所“惕斋学塾”拟就对联。一曰：“惕厉其躬谦冲其度，斋庄有敬宽裕有容”；另一曰：“春发其华秋结其实，行先乎孝艺裕乎文”，精妙用典，句句箴言。1945年底，为了提醒人们不要对“媚外卖国、一夫独裁”的反动政府抱有幻想，陈嘉庚给香港的《华商报》题词：“还政于民，谋皮于虎，蜀道崎岖，忧心如捣。”先生具有丰富的史识史慧, 在其著作和演说中,善于以史为鉴、知⼈论世，极具说服⼒和感染⼒。

图：早期诵诗楼、敦书楼

 

 

“三才”者，天地人；“八音”，源于传统乐器属类；两楼原为先生尊师重教而建公寓，又令其名有了兼容并蓄、学术自由的意蕴。集美学村为大陆尽处，云山万叠，三面皆水，惟北枕天马山，地故为山水绝胜处。天时地利、钟毓人和。先生礼聘各地名家来此任教，“树人需百年，美哉教泽长”。国学家钱穆，文学家吴文祺、许钦文、王鲁彦，诗人潘训、汪静之、方玮徳，教育学家朱智贤、罗廷光，哲学家吴康，历史学家王伯祥、杨筠如,生物学家伍献文，经济学家陈灿,地理学家盛叙功,农林专家章文才、叶道渊……地以人名，人以地显。小小学村大师云集，为国育人造才，百花齐放、百家争鸣，呈现出“海滨邹鲁饶余地，乡社春秋及北辰”的清新气象。

图：肃雍楼、三才楼、八音楼

 

两楼分别为1926年先生创办农林学校时已建和拟建的校舍。致力于根本、促事业有成，是为陈嘉庚 “实业救国”道路的追求。先生侨居南洋时对西式制造工厂这类“实业之根源”和“民生之利器”体会颇深:“欧美之盛，固不待言，岛国日本亦已设厂数百家，独我国则尚未萌芽。”先生实业以橡胶工业为主，其发展方向始终与国家建设相连。在南洋建立的大规模制造厂，不仅利益侨民，更考虑成为将来工匠技师他日返国“为祖国未来工业之引导”的“训练学校”，为国家的工业建设奠定基础。“非常事业要达成功,亦应受非常之辛苦”。敦勉劝业，先生“奔走海外，茹苦含辛数十年”，从不畏难。因为先生坚信：“诵诸西人无难字之义，为毕生之正路！”

图：务本楼

 

 

两楼为先生1926年8月以“全校最华丽之建筑物”作为幼稚园校舍。保持真性、涵养正道，是先生的风骨和修为。先生的自信心和自制力都一样的强。1940年“抗战慰劳”的尾声，先生对“中国希望在延安”已然成竹在胸。有人劝说其“注意言论”，先生正气凛然地说：“余一向讲话乃据所见所闻的事实，凭余良心与人格。决不能指鹿为马，亦不会受人包围蒙蔽。”坚持本着正直和无畏，向侨胞报道祖国各方面的真实情况。先生之总人格，实可以 “阳刚”二字概括。先生的骨头很硬，生平最气的是模棱两可的人，最讨厌的是空幻不着边际的话。先生从来不曾想到怎样装饰他的言词，在正义面前，他想说的话不曾迟疑过；在黑暗面前，他也从不曾回避。

图：养正楼

 

前者曾为集美“最高”，后者为学村“最长”，是先生晚年汇中西合璧大成精品建筑；现为中学校舍。以“南风之薰”“解吾民之愠”和“吾道”南向、让中华文化文脉延伸，是先生念兹在兹的心愿。1919年6月，先生返抵故乡扩展集美学校，目睹乡民抽吸鸦片成风，痛感“民众受害最惨”。他成立“闽南烟苗禁种会”，抓根本堵源头，化解“病民病国”之忧愠。“我国得以保存者”，是“四万万人文化一致”。1912年3月, 先生担任总理的新加坡道南学校新校舍落成。先生以“挽回其祖国观念”为念，函请蔡元培代为物色优秀的国文教师任教“道南”。“我国固有文化精神, 万不能残缺”，守护中华文化根脉，大兴海外华文教育，先生殷殷赤子情怀让人感佩。

 

 

两建筑是先生少有的、以人名命之的校舍。“延平”楼，名源于收复台湾的“延平王”郑成功，现为中学面朝大海校舍。幼年成长于“延平故垒”，饮“国姓井”水，郑成功“还我河山、拓我海疆”的呐喊萦绕于心。先生将尊崇先贤、秉承遗志内化为自己和学生爱国兴邦的“基因”。先生与同胞弟弟敬贤，手足情深，齐心勠力共创厦集二校。厦大礼堂落成时，原拟以“二校主”敬贤之名名之。先生听闻，认为“学校公器，不应自私，力持不可”，坚持改名“群贤”。1936年，敬贤在杭州英年早逝。接到电报时，从不流泪的先生，哀恸了半天。后来在集美师生一致坚持下，才同意把原未署名的集校“大礼堂”定名为“敬贤堂”，亦昭示敬贤礼士、缅怀先贤。

图：延平楼

 

“集贤”楼，为原集美医院所在；“福南”堂曾为集美师生庆典集会场所。“四方来学者，如水归壑”，是先生的夙愿。先生心怀鲜为人知的“大闽南主义”。这不是狭隘的地域囿见，而是磊落的家国情怀：“大闽南主义，扩充师范、中学、小学等是也”。先生给“集贤”育人的叶渊校长写信：“深愿诸位先生共事，勤勉节俭，善立基础，以树将来大闽南之模范。”一个人，点亮一座城；一座城，铭记这样一个人。而今，先生亲办的集美学校，百又十之年；亲创的校友总会，已百零三年。无数学子俊杰汇聚在校主旗帜下，集成“一团火”；学业有成的贤才栋梁又把“爱国家、爱民族、爱家乡、爱母校、爱校友、爱自身”的校友精神，播撒到海角天涯，散为“满天星”。

 

凡人与伟人，一字之差，有别于胸襟之宽广、情怀之深远、信念之坚定。“吾游集美乡，观陈君之所居，入门而圭窦其形（注：借指寒微之家），循墙而伛偻（yǔ lǚ）其容（注：弯腰驼背的样子）；盖犹是先人之敝庐，未尝加一椽（chuán）、覆一瓦，其不私也如此。”这是1919年7月教育家黄炎培到访陈嘉庚私宅时的观感。1937年，陈嘉庚“国而忘家、公而忘私”，以一己之力建成、呈现世人的，已然是“闽海之滨，有我集美乡；山明兮水秀，胜地冠南疆。天然位置，惟序与黉；英才乐育，蔚为国光”的“中国最美学村”！

 

庠序之风，宏伟气象。建筑是学村诗意的栖居之所。在世界的其他文教聚集区域，我们似乎再难看到这样的校舍命名，也似乎很难再找到像嘉庚建筑这样的载体——她既作为学村风貌的象征，又承载着独特的历史记忆和精神品格，并与周边整座城市的文脉如此紧密关联。

先生以“大公”与“至诚”，让饱含中华民族优秀品质和文化精髓的校舍跃然而出，营造出比建筑师更杰出的作品。先生“己欲立而立人，己欲达而达人”，用至大至刚、配义与道的理念，以崇德向善、乡情国思的境界，采质朴典雅、隽永绮丽的风格，命之以一个个跨越时光、召唤时代的“楼名”。由外及内、见微知著。先生以传统美德教化世人、以崇高标准示范后人、以向学态度督劝学人、以英雄榜样感召众人，使“名楼”拥有了灵魂、沉淀了气魄，也留下了精神。

高山仰止，景行行止。嘉庚懿德，楼名永志！